图书馆绝恋

文：王典平

混迹江湖几十年，转眼就“烈士暮年，鹤发苍颜”。“知天命”盘点，心头清花亮色：本质属性、第一标签该是书痴，在满怀对图书馆的爱恋、迷恋、眷恋、依恋中度过了半百人生。

早恋：偶遇图书室

苦雨凄风的懵懂岁月，在大安区新生小学发蒙读书。每学期下来，成绩册上总有班主任王永书老师工整的几个字：应认生字××个，实认生字××个。或许正是这相同的数字××，助长了阅读的野心。

阅读有快感，痴迷成“早恋”。三年级时，稍稍多识得几个字，就迫不及待地找书看。区青少年宫在学校附近的大高路。偶遇它的图书室，见到深棕色木质土漆书柜里，摆满了层层叠叠的书籍，不由得伸长了脖子，贪婪的眼神顺着书本一排排扫描过去……书的风采、纸的神韵打动了少年的心。经不住诱惑，马上办证，借来《木偶奇遇记》《尼尔斯骑鹅旅行记》之类的，几天就看完了，虽然识字的存量还不够，虽然读得磕磕巴巴。那些生动的语言，奇幻的想象，大大延展了生命的宽度。就这样恋上了书本，几乎忘记蚊虫叮咬。对于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，几百页的书绝对要算大部头，小小心脏便有些洋洋自得。就这样一见钟情，牵手前行，哪怕遭遇风雨，也无法回头了。

迷恋：润物细无声

初中时代，在大安盐厂俱乐部图书馆，邂逅《主人翁》，学习之余聊聊心仪的女生那些往事，已经在《时空隧道大安街》中啰嗦过了。高中时期，经常到学校图书室去领取订阅的报刊，以至多年后很多任课老师的名字模糊不清，但图书室老师的名字依然清亮：曾道放。前年，杰出的詹建同学创意策划的“三十而已”自贡七中高90届30年同学会，地点正在已经作古的学校当年的图书室楼上。这次见到那栋三层的灰砖楼房，时光已飞逝，青春已不再，心头五味杂陈。

刚刚参加工作，有了工作证，条件反射应该有配套的借书证。工作证象征物质的生存要素，借书证昭示精神的升华需求，“双文明”才是比较完善的人生嘛。第一时间申办了工会、科技情报所图书馆的两个借书证，实现三证齐全。随后，到三圣桥办理市图书馆借书证。多年后，又有了赠送版的市图磁卡借书证。借书证版本逐渐丰富起来，成为珍爱物、珍藏品。

徜徉书海，我心飞翔。就着窗明几净的图书馆，在翻动书页报纸哗哗的天籁之音中，奋战在高教自考汉语言文学专科、理工学院工商管理本科的路途上。在不同的阅览室，笔尖沙沙游走处，留下一行行读书笔记、警言妙句。读史明智，懂得了“正邪自古同冰炭”。读文清心，“晨昏忧乐每相亲”。当读到蒋勋、欧丽娟说红楼梦，那颠覆性的解读让人耳目一新拍案叫绝之时，虽不至达到宋人尤褒“饥读之以当肉，寒读之以当裘”的境界，但确有宗壤先生所说“醒愚疗饥忘忧得趣”之功效啊！

在图书馆，眼福、耳福通吃。听讲座，也是一件惬意的事呢。2011年金秋，乐山市图书馆文友沙龙第108场是“流沙河说汉字”。此等机会，岂容错过？遂急切赶往。前一天晚餐时，请这位文化巨擘在《庄子现代版》上签了名。讲座当天，沙老徐步上台，不着片纸，从容讲述，一口气说了三个小时。他旁征博引，变枯燥为生动，变抽象为形象，风趣幽默，满场男女老少支着耳朵静听，不时送上阵阵掌声。离场后很长时间，尚觉余音绕梁，久久不绝。我市图书馆也经常有本地行家的讲座，王孝谦小说创作“真人不真事，真事不真人”经验、陈刚“阅读改变生活”体会，启迪着听众的心智。

阅读、听讲座，吸收营养，是为了长高长壮。学习那些把图书馆的价值开发到极致的高手吧，传记文学大家叶永烈就是一位导师。这位著作等身的老师说，如果把传记文学写作比喻为在空中逡巡的鸟，那么采访是鸟的身体，图书馆和档案馆则是其两翼。图书馆不仅是知识的海洋，智慧的百宝箱，而且是一座历史的“富矿”。要一头扎进去，探胜求宝。前辈的经验，身边的榜样，化作我的行动，也长时间枯坐于硬板凳上，期待有所长进。

从书架上取下的养料，无限充盈着大脑，延展了生命的广度、深度、高度，看似没有常人眼中的价值，却为未来积攒下宝贵的健康利息——脑花儿欢快地运动着，脑萎缩的概率在降低降低……

图书馆，既是清苦地，又是温柔乡，也是营养池，让人迷恋，不忍分离。

亲密接触，耳濡目染，致痴迷成瘾，不能自拔。模仿《中国图书馆图书分类法》范式，摆弄自己的《存书目录》。表页式罗列，仅书名、著译编订者、出版社、开本、购书时间地点区区要素，电脑上“字数统计”竟达10万字之多！

一册册书籍，搭建起人生的阶梯。一个个图书馆，串联起生命的轨迹。由读而思，由思而写，由写而编，点滴积累，有了小小成果。这些年，以民间之定位、业余之身份，策划、编辑、主编、参编一些书册：《大安文史资料选辑（第四辑）》《周家冲乡愁》《黄宗壤作品评论集》《滴水留痕》《陈子君自传——一位耄耋老人的历史记忆（第二版）》《大安文学作品集》《龙乡文学》《人民政协提案工作理论与自贡实践》……自己才疏学浅，绞尽脑汁竭泽而渔倒腾出来的这些东东，好歹得到了社会认可。

我无渊源家学，从文化荒漠中艰难发芽，能在成年后挨着文化的边，得感谢书籍的滋养、图书馆的相伴……

眷恋：乐做“搬运工”

2016年12月30日，当年的最后一个工作日。下午，车号为“湘N·A5599”的黑色本田轿车，搭载着我和一堆书报，从伤心地缓缓出发，开往市图书馆。

川南小城，蜀犬吠日的地方，这一天难得有昏昏的阳光。身上有暖意，而心头却如同黑色的车身，一阵晦暗。我以一种极其复杂沉重的送葬心态，把存了十多年，书橱实在放不下的《鸿化报》《昊华鸿鹤》合订本，亲手编排的《鸿鹤质量》合订本，还有零零总总其他纸张，送上诺亚方舟——它们永恒的归宿。

那一年，一个成功实现化工城理想的巨无霸企业、一个曾经的城市财政收入“饭甑子”、一个无数人为之奋斗却被埋葬青春的地方，轰然倒下。鸟兽散之际，无数记录光荣和梦想的纸张，统统往废品收购店狂奔，化作一缕青烟。

拱手辞别之际，不忍仅存的字纸再消逝于无形。那些报纸合订本，每年至少会装订几十本吧，送领导，送下属单位，貌似恰恰没送最该去的图书馆。而今，我给这不知道是不是孤本的一套，用毛笔虔诚写上“自贡市图书馆惠存”，钤上自己的印章，送去法定的收藏机构，让它们永生。之所以由“湘N”来送，是因为“川C”字头的车辆已经被查封冻结。这一天，黑色的“湘N”上，开出一朵白花……

这是我第N次做书报刊的搬运工了。

另一次心情沉甸甸地去送书，是揣着两代人七届班子的成果，为某组织前20年接力的心血、绵绵的感情画上句号。仿佛交代完后事，迎来完成夙愿、乘风归去的轻松。

不止一次看到名家过世后，生前心爱的书本流落废品店，化作纸浆的悲剧。诸多感触，凝结成一篇《存书忧乐》，投向乐山市图书馆面向全国的征文，或许引起了评委的共鸣，获二等奖，得到一部当时还比较稀罕的平板电脑。

因了那种感受，又絮絮叨叨向周边的作者朋友们知会，有那么一个好去处, 能够让你们的生命延展。于是，乐呵呵帮他们代送了不少到图书馆，一二十年下来，数以百计吧。

而我自己，买书如山倒，读书如抽丝。书橱不时胀库，加上几度搬家，多次折腾下来，数以吨计的书本被迫离开身边，一部分去了图书馆，希望专业机构能善待它们，使之永在，超越我的生命。这样，也延伸了自己的书橱，不至于和书们永别。

当然，经书籍浸润，自己经手的那些书册，也无一不进入了图书馆，回流回归到它们某种意义上的出发地。

 怀恋：“从政”起始地

2016，换届之年，恰逢我的生命拐弯之期。时逢10月，偶然必然因素叠加，我作为文化新闻界代表，被推荐为区第九届政协委员候选人。

那个秋阳杲杲的下午，在区图书馆那间简陋却布满书香的阅览室里，鑫哥代表推荐单位接受组织对我的调查。鑫哥和我，萍水相逢，协会工作中多有接触。他是一头牛，为一个民间组织殚精竭虑，奋力劳作。后来才知道，当天他为我罗列了32字评语：大族之后，众人之秀；阅历丰富，文理兼修；根植文艺，枝繁叶茂；严谨务实，履职尽责。鑫哥过誉了，我惭愧之余，心怀感激。

由此，以一位处江湖之远的社会人士身份，参与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建设，先后任第九届区政协委员、第十七届市人大代表，第十届区政协常委、第十六届市政协提案委员会委员。

有朋友打趣道：哇，“从政”了啊？要多为老百姓说话哦……

于是，时刻牢记那陋室里有所拔高的评语，权当鼓励，开动脑筋，迈开双腿，认真调研，提交建议、提案、社情民意，撰写论文，建言献策，不敢懈怠。自己的关注点多在文化、公共交通领域，每当建议得到回应，或多或少为群众生活带来一点点便利，便有了一丝丝成就感。

“从政”生涯自图书馆始，冥冥中必然？怎不感念？岂能忘怀？

依恋：思虑情切切

“要求修建图书馆案”“关于再次呼吁修建市图书馆案”“迫切要求修建市图书馆新馆要加快进程”“急切需要增加经费，改善市图书馆的藏书建设”“市财政局应落实增加市图书馆年购书经费拨款”“关于建筑市图书馆大楼，收集科技图书资料案”“立即抢救荣县文化馆存古籍线装书，和馆藏赵熙书画及来往函件”……故纸堆中，原市文化局副局长、市井盐史研究会首任会长蒙德铨的呼吁随处可见。那是一位令人尊崇的老人，满怀赤子之心、图书情怀，十处打锣九处在。

正是蒙德铨们心有所恋，奔走呼吁，促成了上世纪90年代，市图书馆新馆在汇东新城建设中率先亮相，成为“汇东第一楼”。

新时代，又一批文化建设者承继老一辈较真的精神，托起崭新功业。令人瞩目者，当属“铁娘子”以四两拨千斤的洪荒之力，让大安区“三馆”傲然立世。“这一届”杨富平们，包括大力支持她的领导和并肩战斗的同仁，共同成为大安图书馆史上的中兴之主。

后发优势，让新图书馆在区县级馆中博得头筹，最先进、最现代化、功能最齐全。新馆翻新篇，如何充实其内容，张扬其特色？好事者，虽苍颜白发，却未敢“颓然乎其间”，而是老马恋栈，有所思虑。

我期待，大安的图书馆藏书，要姓“大”，要有大安个性、大安精神。基层图书馆的价值，不在拥有多少名著、大部头、大路货，而贵在“这一个”——本乡本土的地方文献——哪怕是一张皱巴巴的纸片，也价值万金。除了众所周知的江姐、邓萍，地灵人杰的大安土地上，其他“大咖”和特色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文献受到关注了吗？例如，大山铺人、红军时期的电报工作者、经常出入领袖住处、解放后任上海市公安局副局长的杨光池，团结镇土柱村人、电影艺术大师、《抓壮丁》里的“王保长”陈戈，我市工艺美术代表人物、剪纸艺术大师、长眠于何市镇的余曼白，较早期中国作协会员、三多寨八甲村人陈立宗，中国电视理论的开创者、四川大学教授欧阳宏生，在大安土地上工作过的黄宗壤们，哪个是等闲之辈？咬牙坚守几十年，至今活跃在大安辖区的川剧表演艺术研究会，也绝非简单角色……他们的事迹和功勋、著作弥足珍贵，乃大安之荣光，足可“立德立功立言”，大安的图书馆不去征集，谁去征集？我们，担有责无旁贷的职责。

真心期待，新馆早日形成独具大安特色的地方文献“集中营”——不仅纸本，也包括声像资料，以彰显其存在价值。

我期待，大安的图书馆为大安的人、事、物立传。大安，是千年盐都的三大盐业主产区，是盐都的组成“要件”。可惜，近数十年来，对它的历史文化的挖掘、留存不足，被有意无意忽略了，不及兄弟区县。人过留影，雁过留声，大安盐厂、张化氯碱、月华啤酒、三八餐厅……多少伟业丰功，多少动人故事，难道任其湮灭于茫茫历史长河？能以图书馆为依托，挥锄深挖众多沉埋的故实，承担起抢救性发掘、书写几代人功业与情怀的任务吗？

我期待，大安的图书馆做一做“图书馆+”，与民间双向互动，丰富馆藏。它不仅应收藏官方的地方志、年鉴、执政实录，还应重视来自民间，散发着泥土芳香的文化成果。还可以“+”到巩固党史学习教育成果、弘扬优秀传统文化上去，顺应时势，更新作为。

现在，大安有幸，区图书馆与文化馆、美术馆“三馆合一”，历时五年精心打造，硬件、管理已达国家一级馆标准。当下，大安的图书们甚幸，馆里的“掌门”们正接续奋斗，俯听民声，开仓纳“粮”，赓续文脉。

新馆藏故纸，故纸有温度。故纸，能感知时代，发酵情感。当下，无论是建设文旅融合核心区，还是做好“天府旅游名县”后半篇文章，文化都是基础，是依托。而作为法定、专业、永久收藏地方文献的机构，作为本土历史文化承载地的图书馆，愈加值得依恋和托付。

我与图书馆，由早恋而绝恋，将继续浓情蜜意，暮年深恋。